力总说：最近《长安十二时辰》电视剧大火，令「长安」作为一个话题，又再次得到世人的关注。而说起「长安」，早几年也有过另一部陈凯歌导演的《妖猫传》，改编自日本作家梦枕貘的《沙门空海之大唐鬼宴》，也是关于「长安」的故事。
当时，我们写过一篇评述，从后者原著的立场，揭示《妖猫传》的另外一种「真实结局」……
如今重温，温故而知新——
曾经，流行《妖猫传》。
《妖猫传》的原作，是日本作家梦枕貘花费十七年心血，连载而成的小说《沙门空海之大唐鬼宴》。
梦枕貘是著名的幻想小说家，曾写过在日本家喻户晓的《阴阳师》系列，并也曾被拍成电影——近两年火爆的手机游戏《阴阳师》更是致敬或取材自他的作品。
陈凯歌在 N 年前看中这个故事，并邀请王蕙玲担任编剧——后者是李安《卧虎藏龙》、《色戒》的御用搭档——最终拍出了如今这部由染谷将太、黄轩等明星主演的《妖猫传》。
影片一出，评论两极分化。说赞美的，大抵是被《妖猫传》空前华丽的布景美术——所谓「大唐盛宴」——所吸引；而拍砖的，则倾向认为陈凯歌依然暴露了其不擅长讲故事的硬伤——毕竟，他曾被《无极》伤过太深……
力总早前已经读过梦枕貘的原作《沙门空海》——四卷本的长篇小说。虽然并非原著党，但纵观《妖猫传》全片，与气象万千的原著相比，在故事广度、深度上，还是差了一些火候。
《沙门空海》的核心主人公，毫无疑问是空海。空海是中日文化交流史上，一位非常重要的人物——于公元 804 年抵达盛唐之首都长安，作为「遣唐使」学习唐朝的佛教与文化。
遣唐使规定必须至少 20 年才能「毕业」。但空海以其天赋异禀，仅用了短短 3 年时光，便学成归国——不但开创「真言宗」成为日本佛教界之一代宗师，还从唐朝带回了大量的文化、艺术、医学、建筑等知识，直接让日本的文明水平上了不止一个 level。以至于后来有传说，连日文「平假名」都是他发明的……等等。
空海为何这么聪颖？有人猜测，是因为他擅长的佛学，恰是《虚空藏求闻持法》——据说，供奉与观音齐名的虚空藏菩萨，并昼夜练习配套的真言咒语，可以极大程度地提升一个人的智商与记忆力。至今，日本民间仍有基于《虚空藏求闻持法》改编的歌谣，或短小精悍的咒语，据说可以让小孩变聪明。
虚空藏菩萨是否真有这么灵验？尚无人考证。但在公元 804 年，空海以「遣唐使」访问大唐，确是以向大唐求学佛法为目的——在梦枕貘的原著中，空海自己说的是要「盗取」密法——一种狡黠的比喻。
而他最终得以踏入长安青龙寺，如愿拜在惠果大师门下，最终受其衣钵传承，也是符合史实。
影片中提到的「无上密」，说的是佛教的「密宗」。与广为人知的「显宗」相比，「密宗」结合了大量无上瑜珈的修炼（可以近似理解为，开发「人体特异功能」），提出一个人无需等到来世，而在现世就可以「即身成佛」。——陈凯歌《妖猫传》片尾台词里的「无上密」，没有了这一层意思，反而更靠近「禅宗」多一些。
惠果大师，在故事发生的年代，可谓是中原密宗的第一人——惠果师承自不空三藏，后者恰是唐玄宗时代的「国师」。不空三藏是西域人，圆寂于公元 774 年——这一年恰好是空海在日本出生，甚至有人说与不空三藏圆寂是在同一天——当时的惠果，是否认为空海即是不空三藏的「转世」呢？史料虽无实锤，但惠果将他最重要的密法衣钵，全部传承给了日本僧人空海，而不是汉人——在短短不到 3 年的时间里，想必是受到极大的触动。
直到后来的公元 824 年，唐武帝发动「灭佛」，对中原佛教是一场极大的打击。——于是也有人说，惠果大师正是预见到了这场劫难，才及时将中原密法的正统衣钵移交给空海，让他东传至日本发扬光大……
所以之后，「密宗」的主流就变成两支——一支是早前随文成公主流入西藏，演变成至今大家耳熟能详的「藏密」，一支就是空海带去日本的「东密」——日后又反向流入中国，形成「港密」、「台密」等。而原本在唐朝盛极一时的「唐密」，则随着唐武帝灭佛而衰落了……
《沙门空海》里的长安，还在唐德宗、顺宗时代。按小说中的原话讲，是「长安有如即将掉落的果实」。
那时的盛唐长安，是全世界最为繁华的中心，堪比今日之美国纽约。当时的长安大约有 100 万人口，其中约 1 万是外国人——不仅有佛教徒，也有大量的景教徒、伊斯兰教徒、摩尼教徒……等等。
空海在长安，除了潜心学习密法，也对上述这些其他宗教作了大量比较研究。在《沙门空海》原作中，有很多空海与各类「三教九流」人士相互切磋的桥段。
《妖猫传》里的「胡玉楼」，即张天爱扮演的玉莲在酒席间翩翩起舞那一幕——是西域胡人的舞蹈。原作中的空海，正是通过这一支胡人，了解西域的宗教。后来玉莲中了咒术，空海以生肉、毛笔写「卍」字进行解咒——原作中，空海在玉莲肌肤上写下的其实是《般若心经》而非「卍」字，陈凯歌的电影对其作了简化。
为何要引入西域的元素？因为故事后半段的焦点人物——杨贵妃，正是有着胡人的血统。
杨贵妃之死，至今仍有很多谜团。
在《妖猫传》里，唐玄宗最终决计赐死杨贵妃，但难以开口。便让法师黄鹤使用「尸解」法术，谎称将在马嵬坡之乱过后，让杨贵妃再度醒来——但事后他们并没有这么做，杨贵妃从沉睡中醒来时，眼前只有冰冷的棺材盖板……黄鹤的徒弟白龙一直暗恋杨贵妃，看到她冤死后悲恸不已，遂化身「妖猫」为祸人间，引来空海、白居易联手探案——陈凯歌的《妖猫传》是如此讲述的。
作为只有 2 个小时的娱乐电影，势必要对原著进行精简。但《沙门空海》之原著，却讲述了一个更加复杂，也更加黑暗的故事。
梦枕貘的原作，是这么说的——
空海的身边，并非只有白居易一人。历史上，担任皇帝身边「起居郎」并非白居易，而是王叔文。原作里，在空海身边插科打诨的也并非白居易，而是同为遣唐使的橘逸势。此外，柳宗元、韩愈……这些历史名人也在故事中多有出场。
梦枕貘在撰写《沙门空海》期间，做了相当严谨的历史考证，并多次引用史书原文。而在陈凯歌的《妖猫传》中，这些史实被改写、淡化，最终上述这些人物的内容，统统被浓缩在了黄轩饰演的白居易一人身上。
妖猫作祟，在原作中的场景、桥段也更加复杂。
除了影片中复原的刘云樵、春琴（张雨绮）一家惨案，小说中还有另外一条线，是妖猫的主人甚至仿造了秦始皇的兵俑——秦始皇陵也的确在长安（今西安）附近——并以咒术操控作乱。这一条线的故事，在原作占据 1/4 的内容。而在电影版中，被编剧有意略去，似乎不影响故事的主线情节。
但妖猫与空海的对决，在原作中其实是一场西域巫术与佛门密宗之间的「咒术大战」。
一方面，长安青龙寺的僧人亦被卷入——毕竟是皇宫有灾，护国法师惠果所在的寺庙不可能不介入——而空海为了早日「盗取」密法，以一种赛跑般的姿势，与青龙寺竞争谁最先、或最终解决这件案子。在电影《妖猫传》中，这一层内容也被略去——白居易直接向朝廷推荐日本僧人空海出面驱邪，无视长安青龙寺的存在——细想之下，还是有一些唐突的。
另一方面，原作中空海对决妖猫，是「先礼后兵」的节奏，更符合僧人的气度与文雅。在《沙门空海》第一卷中，专门有一章就叫做「猫屋宇宙问答」，是空海与妖猫之间，一场关乎宇宙根本原理，哲学上的辩论，蕴含佛学诸般「名相」之机锋，读来很是精彩。但这一出桥段，在电影版《妖猫传》中也被省略了。
为什么省略？因为在电影版中，空海、妖猫之间——压根就没有对决！
原作《沙门空海》里的「大唐鬼宴」，是由空海发起，委托橘逸势、白居易、玉莲等人操办，在华清池引杨贵妃及「妖猫」主人出来的「伪 · 极乐之宴」。
空海在原作中，不仅主持了鬼宴之「做局」，也直接参与了对妖猫之「斗法」。
而在电影版《妖猫传》中，空海、白居易变成仅仅是两个旁观者，根本没有发生真正意义上的「对决」……为什么有些观众觉得影片后半截叙事出问题，问题就出在没有「对决」上。
在原作中——
真正的故事，是这样的——
唐玄宗早年飞扬跋扈，在市井之中，逼死一位变戏法的胡人的妻子。
这位胡人，为了复仇，改名「黄鹤」，并乔装为道士。
黄鹤改娶汉人为妻，诞下一对姐弟，其中的女孩，就是后来的杨玉环。（史实：杨贵妃有一部分胡人的血统）
黄鹤将杨玉环送入皇宫，嫁给唐玄宗的儿子李瑁——他以为，李瑁将获得皇位的继承，而杨玉环也将随之成为皇后，并生下太子——他胡人的后代，将污染大唐王室之血脉，以实现对唐玄宗复仇的目的。
但不想，李瑁的太子之位落空。丧心病狂的黄鹤，竟通过高力士将女儿再度引荐给唐玄宗——唐玄宗自然看上了杨玉环，但杨毕竟是「儿媳妇」，不可乱伦——于是黄鹤通过高力士再进一言，可以先安排杨玉环出家当道士，让她与李瑁的缘尽，过几年再返入宫中作为唐玄宗的贵妃——杨玉环出家所拜师父，也自然是黄鹤——也就是杨贵妃的生父本人。（史实：杨玉环确实本为李瑁之妃，后被其父唐玄宗所夺）
高力士对这件事，开始的时候是抗拒的。但他为了「政绩」鬼迷心窍，还是把杨玉环推荐给了唐玄宗。其间，黄鹤亦用幻术参与布局——最终，杨贵妃华丽上位。而这一段孽缘，也必将种出恶之果……
马嵬坡兵变。将士们要求处死杨贵妃，但唐玄宗相当不情愿。（梦枕貘的小说从此段开始，与陈凯歌的电影版迈向完全不同之结局）
黄鹤献计，用「尸解」法术，令杨贵妃假死于棺木之内，日后再行复活。唐玄宗同意了。
但此时，高力士惊觉发现了黄鹤的阴谋——美艳无比的杨贵妃，竟然是黄鹤用来毁灭大唐的复仇道具！虽然他内心也爱慕着杨玉环，但为了保全大唐基业，他不得已作了一个决定——
假死的杨贵妃下葬前，高力士偷偷松动了扎在杨玉环脖颈上的针。黄鹤的法术被破坏——
动乱平定之后，唐玄宗、黄鹤开棺打算让杨玉环复活，却发现由于法术被破，杨贵妃已经变成一个又老又丑的疯女人！
唐玄宗不能接受这样的现实，要放弃杨贵妃。
此时，黄鹤的徒弟——丹龙、白龙二人（即：电影版中的白鹤少年）因一直痴恋杨玉环，暗中将老去的杨玉环带走、逃亡。这也是黄鹤所没有预料到的。
但丹龙、白龙之间，也面临抉择：昔日杨贵妃，如今只能属于一人。善良的丹龙选择了退出。于是白龙独自带走了杨玉环，远走高飞。但他后来发现，杨玉环心里真正挂念的人，竟然是丹龙……
公元 804 年，空海、橘逸势作为「遣唐使」访华。
同年，「妖猫」兴风作浪。而妖猫的正体，其实就是白龙——他满怀怨念、恨意，要对所有人复仇。
这件事，对空海来说是一个崭露头角的机会——他希望凭借驱妖之功，提前进入青龙寺学习密法。而他在调查此案的过程中，又遇见了落魄诗人白乐天（白居易），后者正在创作与杨贵妃有关的《长恨歌》。
经过一系列的探案、斗法，最终由空海主持，在华清池——唐玄宗生前与杨贵妃幽会的地方——举办一场复原的「伪 · 极乐之宴」，成功引出了年华已逝、疯疯癫癫的杨贵妃，和幕后发动一切的白龙。
乔装成民间术士的丹龙，也于此际到场——
一场盛大的咒术对决之后，失踪多年的黄鹤竟也突然现身，道出惊人秘密——白龙其实是黄鹤的儿子，杨玉环相当于是白龙的亲姐姐！白龙受到奇耻大辱——他这么多年来跟杨玉环在一起，为杨玉环复仇，到最后竟是自己犯了乱伦之罪——白龙含恨自尽。
杨玉环清醒过来，她不堪继续当黄鹤的道具，刺死了黄鹤——自己的生父。
一场妖事，终于得到平息……
杨玉环随丹龙隐姓埋名，不久后也死去了。
空海因为这件事有功，被长安青龙寺召见，如愿拜在惠果大师门下，很快便得其金刚界、胎藏界密法之真传，成为一代宗师。
……
黑暗吧。
与电影版《妖猫传》相比，原作小说《沙门空海》的故事线更加复杂，也体现了更加扭曲、黑暗的人性。虽同样是以空海为观照，但唐玄宗、杨玉环、黄鹤、高力士、丹龙、白龙……每个人都做出了生死抉择。
《长恨歌》云：「马嵬坡下泥土中，不见玉颜空死处」。似乎暗示了，杨贵妃并没有真正死去。史料记载，唐玄宗回到长安后，曾下令改葬杨贵妃，但掘开马嵬坡的坟墓之后，却发现墓穴已空——杨玉环消失了。
在民间传说里，也确实有一些故事提到，杨贵妃当年并没有真正死亡，而是随着空海的上一代遣唐使——阿倍仲麻吕（与阴阳师安倍晴明、日本首相安倍晋三同源于一支）去了日本，无疾而终。
至今在日本，一些沿海地方还残留有祭祀杨贵妃的墓地，或灵场。曾经红到发紫的日本女影星山口百惠，甚至曾声称自己是杨贵妃的「后代」——据说杨玉环便是逃到了日本山口县的久津村。
历史真相如何，已不可考。
但因为这样的传说，日本有相当一批人迷恋杨贵妃，梦枕貘也不例外。1996 年，坂东玉三郎上演的歌舞剧《杨贵妃》，正是梦枕貘为其填词。那个时候，他已经在连载《沙门空海》的故事——一晃就是十七年。
根据世俗之美学定律：得不到的，才是最美。
也许，最后的最终，没有人能真正得到杨玉环。无论《沙门空海》中的机关算尽、隐姓埋名，还是《妖猫传》里的香消玉殒，都只是作者们一种饱含诗意的想象。
而在当年的盛唐之际，诗人白居易写下名垂千古的《长恨歌》时，又何尝不是饱含了这种诗意的想象？
在《妖猫传》电影的片尾，白居易虽已见证了人性的黑暗，但还是决定对《长恨歌》一字不改。空海笑着回答，「你已经超越了李白」。
得不到的，才是最美。
《沙门空海》原作的最终章节，有一个特别美好的结尾，我本以为《妖猫传》电影版会采用，但是并没有。
即，空海与丹龙之间最后一次「斗法」的桥段——
两年后，空海在长安街头与丹龙再次相会。
空海得知，杨贵妃已经死了。
丹龙赠予空海一缕杨贵妃的青丝，请他带去日本供奉——那本是杨玉环与阿倍仲麻吕约定要逃去的地方。
空海将白居易终于写就的《长恨歌》交给丹龙，又另附送一枚石子——是华清池的石子，杨贵妃此生最美好的时光曾在那里度过……
分别之后，丹龙才发现，自己中了空海的「幻术」。
刚才收入怀中的，并不是什么，空海从华清池捡来的石子，而竟是一枚——「荔枝」。
清冽甘甜，美味非常——
长安回望绣成堆
山顶千门次第开
一骑红尘妃子笑
无人知是荔枝来
这是，杜牧的诗句。
写的也是，关于杨贵妃的事情。
这样的隐喻，倘若用在《沙门空海》或《妖猫传》的结尾，我觉得实在太美——
宛如一场美丽绝伦的盛宴——
但还是可惜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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